我们可以根据鲁迅的书信、日记与有关回忆录,作这样一个排列:
1月28号,这一天鲁迅写了凯绥·珂勒惠支的版画的选集的序目,并且亲自设计发行广告.
2月,苏联版画展览会由南京移至上海展出,鲁迅写了《记苏联版画展览会》.
3月,鲁迅正在病中,他作了《〈城与年〉插图本小引》.《城与年》是苏联作家斐定写的一部小说,由著名版画家尼古拉.亚力克舍夫作插画,鲁迅在《小引》中为画家的早逝感到“悲哀”,并且表示:“和我们的文艺有一段因缘的人,我们是要纪念的”.
3月16号,鲁迅为他自己编印的《死魂灵百图》写的广告发表在《译文》新1卷第1期.
4月7号,鲁迅身体稍微好一点,专门跑到良友图书公司编辑部去审定《苏联版画集》的作品.据当事者回忆,鲁迅“对每幅版画都细细的玩味,先放近前看,然后又放远看.有时脸上浮起一阵满意的笑容;有时凝神静思,长久地默不做声……”3
4月,在《写于深夜里》一文中,再一次提到了珂勒惠支的画是如何传入中国.
5月15号以后,鲁迅就长卧不起了.但在6月份的时候,在病中的鲁迅没有力气写文章,仍然口述《〈苏联版画集〉序》,由许广平记录.《序》中说:“这一个月来,每天发热,发热中也有时记起了版画.”
7月份,《死魂灵百图》由鲁迅出资,以三闲书屋名义出版.
8月31日,鲁迅专门托内山完造给在柏林的武者小路实笃写信并寄《珂勒惠支版画选集》一本,请他转送给珂勒惠支本人.
10月8号,鲁迅参观“中华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会”——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公开场合.4
可以说绘画是伴随着鲁迅生命最后一程,甚至是最后一刻的.其实鲁迅一生都跟绘画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:或许我们正可以从这个角度来切入,来探寻鲁迅的艺术世界与内心世界.
大家可能会注意到,在1936年鲁迅有关绘画的活动当中,他提到最多的是珂勒惠支的绘画.珂勒惠支这个画家非常重要,可能大家不熟悉,这是一位德国的女版画家,鲁迅于她有极强的共鸣.我们看一看,鲁迅是怎样评价、怎样介绍珂勒惠支的画的.
鲁迅在《〈凯绥·珂勒惠支版画选集〉序目》这篇文章里面,对珂勒惠支的画一幅一幅地作了讲解.欣赏珂勒惠支的画是“进入鲁迅”的很重要的一个途径;现在请大家一边看图片,一边听鲁迅的介绍——
“《自画像》.……这是作者从许多版画的肖像中,自己选给中国的一幅,隐然可见她的悲悯,愤怒和慈和”.
“《穷苦》.……我们借此进了一间穷苦的人家,冰冷,破烂,父亲抱一个孩子,毫无方法的坐在屋角里,母亲是愁苦的,两手支头,在看垂危的儿子,纺车静静的停在她的旁边.”
“《死亡》.……还是冰冷的房屋,母亲疲劳得睡去了,父亲还是毫无方法的,然而站立着在沉思他的无法.桌上的烛火尚有余光,‘死’却已经近来,伸开他骨出的手抱住了弱小的孩子.孩子的眼睛张的极大,在凝视我们,他要生存,他至死还在希望人有改革运命的力量.”
“《耕夫》.……这里刻划出来的是没有太阳的天空之下,两个耕夫在耕地,大约是弟兄,他们套着绳索,拉着犁头,几乎爬着的前进,像牛马一般,令人仿佛看见他们的流汗,听到他们的喘息.后面还该有一个扶犁的妇女,那恐怕总是他们的母亲了.”
“《凌辱》.……男人们的受苦还没有激起变乱,但农妇也遭到可耻的凌辱了;她反缚两手,躺着,下颏向天,不见脸.死了,还是昏着呢,我们不知道.只见一路的野草都被蹂躏,显着曾经格斗的样子,较远之处,却站着可爱的小小的葵花.”
“《磨镰刀》.……这里就出现了饱尝苦楚的女人,她的壮大粗糙的手,在用一块磨石,磨快大镰刀的刀锋,她那小小的两眼里,是充满着极顶的憎恶和愤怒.”
“《反抗》.……谁都在草地上没命的向前,最先是少年,喝令的却是一个女人,从全体上洋溢着复仇的愤怒.她浑身是力,挥手顿足,不但令人看了就生勇往直前之心,还好像天上的云,也应声裂成片片.她的姿态,是所有名画中最有力量的女性的一个.也如《织工一揆》里一样,女性总是参加着非常的事变,而且极有力,这也就是‘这有丈夫气概的妇人’的精神.”
“《妇人为死亡所捕获》.……‘死’从她本身的阴影中出现,从背后来袭击她,将她缠住,反剪了;剩下弱小的孩子,无法叫回他自己的慈爱的母亲.一转眼间,对面就是两界.‘死’是世界上最出众的拳师,死亡是现社会最动人的悲剧,而这妇人则是这全作品中最伟大的一人.”
“《面包!》.……饥饿的孩子的急切的索食,是最碎裂了做母亲的心的.这里是孩子们徒然张着悲哀,而热烈地希望着的眼,母亲却只能弯了无力的腰,她的肩膀耸了起来,是在背人饮泣.她背着人,因为肯帮助的和她一样的无力,而有力的是横竖不肯帮助的.她也不愿意给孩子们看见这是剩在她这里的仅有的慈爱.”
最后一幅画:“《德国的孩子们饿着!》.……他们都擎着空碗向人,瘦削的脸上的圆睁的眼睛里,炎炎的燃着如火的热望.谁伸出手来呢?这里无从知道.”
这里,珂勒惠支的画与鲁迅的文字已经融为一体,这是东西方两个伟大民族的伟大生命的融合,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男性与同样强有力的女性生命的融合,是真正具有震撼力的.在我看来,这是继《野草》以后最有鲁迅式的魅力的文字,却不被人们所注意,这真是奇怪而令人遗憾的事.
因此,我们也就不难理解这位德国女画家在鲁迅心目中的地位——这是他终于找到的可以与之进行真正艺术家之间的对话的精神姐妹.
鲁迅如是说:“在女性艺术家之中,震动了艺术界的,现在几乎无出于凯绥·珂勒惠支之上的——或者赞美,或者攻击,或者又对攻击给她以辩护.”
鲁迅引用罗曼·罗兰的话,说“凯绥·珂勒惠支的作品是现代德国的最伟大的诗歌,它照出穷人与贫民的困苦和悲痛.这有丈夫气概的妇人,用了阴郁和纤秾的同情,把这些收在她的眼中,她的慈母的腕里了.这是做了牺牲的人民的沉默的声音.”
鲁迅说:“只要一翻这集子,就知道她以深广的慈母之爱,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,抗议,愤怒,斗争;所取的题材大抵是困苦,饥饿,流离,疾病,死亡,然而也有呼号,挣扎,联合和奋起.”5
鲁迅在《写于深夜里》这篇文章里还深情地回忆到:在柔石牺牲以后,想到“他那双目失明的母亲,我知道她一定还以为她的爱子还在上海翻译和校对”,就选了一幅珂勒惠支的画,刊登在《北斗》杂志上,算是“无言的纪念”:“是一个母亲,悲哀的闭了眼睛,交出她的孩子去”——这是最早介绍到中国来的珂勒惠支的作品.鲁迅说她的作品里,有着“一切‘被侮辱和被损害的’的母亲的心的图像.这类母亲,在中国的指甲还未染红的乡下,也常有的,然而人往往嗤笑她,说做母亲的只爱不中用的儿子.但我想,她是也爱中用的儿子的,只因为既然强壮而有能力,她便放了心,去注意‘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’孩子去了.”鲁迅还说,“有了这画集,就明白世界上其实许多地方都还存在着‘被侮
